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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著名作家再进獐子岛》系列之八:獐子岛联想

日期:2019-04-10 14:02:12      来源:未知      作者:adm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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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进元

从大连港出发,“两岸幸福一号”高速客轮向獐子岛驶去。平静的大海被船头犁开,船后三道雪白的浪峰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延伸,一直到海天相接的远方。我站在甲板上,沐浴着亮丽的阳光和清新的海风,贪婪地欣赏着大海。

眼前的大海是那样辽阔,船舷边的海水蓝中泛绿,铺排开来就成了一望无际的深蓝,然后在目力所及之处与淡蓝色的天空相接,在那里划出一道明显的直线,把大海和天空区别开来。海天并非一色,大海是大海,天空是天空,可正是因为这样,才更显示出大海的辽阔。我喜欢辽阔,因为曾经在辽阔的北大荒生活过十年,看着辽阔的大海,我仿佛又看到夏天时北大荒的原野。小麦熟了,一片金黄;大豆和苞米正在生长,一片碧绿;草甸子里的草在浩荡的风中起伏,草浪无所顾忌地翻卷到远方。彩色的原野与蓝天白云在地平线相交,这情景在我五味杂陈的青春岁月里凝固成一幅美丽的图画。

在大海上航行想起北大荒的原野有些匪夷所思,但我确实想到了。一天前,我问:“獐子岛为什么叫獐子岛?”有人告诉我,几百年前的明代时有人登岛,见岛上獐子成群,便给这个小岛取名“獐子岛”,并形容它“棒打獐子瓢舀鱼,野鸡飞到饭锅里”。我不禁笑了,当年人们不是也是这样形容北大荒的荒凉和富饶吗?只不过把“獐子”换成了“狍子”。60年以前,北大荒那片土地人迹罕至,野兽成群,还是一片天苍苍野茫茫的荒原。为了解决中国人的吃饭问题,从1956年开始,大批铁道兵集体转业,在荒原上开出了垦荒的第一犁;1958年,解放军十万转业官兵开始向处女地的深度和广度进军;继而,无数关内各地的支边青年、城市的知识青年和因为吃不饱饭而闯关东的人们涌入北大荒,在那里艰苦奋斗,让荒原改变了模样,在肥得流油的土地生产出大量的粮食,一时间,“北大仓”这一美名几乎要替代“北大荒”。

我曾经是北大荒人中的一员。

“两岸幸福一号”高速客轮渐渐减速,绿色的獐子岛不远了。大家都涌到甲板上,向獐子岛方向眺望。彩色的塑料浮球在蓝色的海面上格外显眼,像一道道彩虹铺排在眼前,我知道那是海产养殖区的标志。獐子岛越来越近,绿树掩映下的楼房露出红色的屋顶,汽车在盘山路上行驶,人影在岛上忙碌……即将踏上的獐子岛到底是什么样子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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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进元(左二)与獐子岛养老院老人合影。

客轮缓缓靠岸,岸边的海水澄清碧绿,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两米深处的礁石和随着海水来回滚动的沙砾。正是夏天,从暑热难耐空气污浊的北京来到獐子岛,立刻就感觉到一派久违的清新和爽快。树木是水汪汪的绿色,裸露的岩石是金灿灿的黄色,楼房屋顶是红彤彤的赤色,獐子岛如同一块镶嵌在蓝色大海上的巨型翡翠,在阳光下晶莹而温润。我不禁惊讶,在其他有海产养殖的海边,我见到的海水都是混浊的,泥土、垃圾、饲料和各种微生物扰动着海水,泛起一股股难闻的味道。獐子岛的海域盛产皱纹盘鲍、虾夷扇贝、海参、海胆、海螺和其他各种海产品,可它的海水如何保持得这样清澈?它的环境如何这样清洁?这是我踏上岛的第一个疑问。

答案很快就有了。

獐子岛是全国有名的富裕岛。既然富裕,就一定能留住人,吸引人。走在岛上人口稠密区域,放眼四望,商户一家挨一家,住宅一户挨一户,人来车往,让我感觉不到这里是孤悬大海的岛屿。可是,就在这人气旺盛的环境里,我却听不到闹市的喧哗,偶尔从海上传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声,反而更显示出周围的异常安静。我问岛上陪同我们参观的人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他笑着说:“除去树林中的飞鸟,你看到岛上有其他动物吗?我们这里有严格的规定,不许养鸡鸭猪狗和其他动物,在岛上你听不到这些动物的叫声,所以你觉得十分安静。”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些规定。他说:“鸡鸭猪狗的饲料粪便会污染环境,污染海水,而要生产高质量、食用安全卫生的海产珍品,就必须保持环境和水域的纯净。”

原来如此。但是,保持环境优良却决不是不许养鸡鸭猪狗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的。

大自然的环境污染固然是由于外界有害物质侵入造成的,但真正的原因却在于人类对大自然的无节制索取,源于人的自大和贪婪。我在北大荒生活过十年,返城之后又十几次回到那里探访,对北大荒自然环境的变迁有着深切的体会。上世纪60年代,北大荒虽然经过开发,但许多地方还保持着亘古以来的自然面貌,平原森林、草甸子、沼泽、水泡子在大地上星罗棋布,随处可见。开垦出的土地肥得流油,土壤呈颗粒状,松软油黑。然而,人们自认为“人定胜天”,对北大荒这片沃土的要求越来越高,想让它提供更多的粮食,以满足人的自大和贪婪。于是,森林被砍伐,草甸子被大火点燃,沼泽和水泡子的水被排走,当烧荒的火熄灭以后,一台台红色的“东方红”拖拉机挂着铁犁开进原野。拖拉机喘着粗气向前爬行,尖尖的犁铧刺入大地,以千万年腐殖质构成的北大荒黑土翻身朝上,一条条、一趟趟、一片片地坦露开来,面向天空变成庄稼地。播种,收割;播种,收割……生地变成了熟地……地力下降,就大量使用化学肥料,农作物长杂草闹虫害,用飞机洒各种农药……年复一年,周而复始,土地的颜色变浅了;原来肥得冒油,现在显得枯锈;原来土质松软,现在板结成块。于是,以前成群结队的狍子成了稀有动物,秋去春来的大雁也没有了早年遮天蔽日的阵势……后来,随着科学知识的普及和新思想的输入,北大荒人认识到草甸湿地对大自然、对自己生存的无与伦比的意义,他们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救,退耕还林,退耕还湿……但大错铸成,再想退回到最佳理想状态已经不可能了。

獐子岛地处神秘而富饶的北纬39度,这是世界公认的最适宜海洋生物生长的纬度。这个世界的逻辑很奇怪,祸兮福所依,福兮祸所伏,上天赐与的优越自然条件最容易刺激人的欲望,因此也最容易导致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。而獐子岛人信奉着这样的信条:耕海万顷,养海万年。在与大海的亲密“合作”中,一直自觉地克制人类本性的贪婪和自大,对大海充满敬畏和感激。靠海当然要“吃”海,更何况这里是出产最优质海产品的北纬39度!虽然我没有见过这几十年以来獐子岛人的经历,但我知道在无数人追逐利益最大化的今天,他们一定有过痛苦的内心搏斗和艰难的现实选择:是一夜暴富?还是可持续地稳定发展?当我来到岛上,看到眼前的一切,我相信他们“低碳、生态、绿色、可持续、有质量增长”的发展理念不是一句空话,而是獐子岛人实实在在的行动。在这里,你看不到沉在岸边浅水中的网箱,看不到搭建在渔船上并用木板勾连在一起的海上餐厅,因此你也就看不到漂浮在海面的饲料、垃圾和剩菜剩饭。你能看到的只是从眼前一直到天尽头的绿莹莹蓝汪汪的清澈海水。

只有这样的大海才能持续不断地产出财富!

我特别喜欢獐子岛人的一句话:大海是我们的牧场。这是多么浪漫富有诗意的想象呀!我曾经到过内蒙古草原、新疆天山脚下和藏区与雪山相连的牧场,蓝天,白云,辽阔,苍茫,风吹草低,牛羊成群。獐子岛人的牧场在大海的下面,他们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导下,把利用现代化技术培育出的海珍品种苗播撒进大海,在天然的清洁水域把扇贝、鲍鱼、海参、海胆、海螺等等海珍品放牧养大,然后从大海中收获可以无数次滚动的财富,使獐子岛成为“黄海明珠”、“海底银行”和“海上蓝筹”。

来到海岛,当然要吃海鲜。最使我难忘的是随船出海吃“海洋牧场”中真正的生猛海鲜。

船向“海洋牧场”驶去,船员说,我们这里有一句话,叫“面朝大海,现捞现逮”。不少人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我却明白。北大荒有许多来自胶东半岛的老职工,他们把吃饭叫“逮饭”,“逮”就是吃的意思。属于大连的獐子岛地处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之间,当地话和胶东话基本没有区别。现捞现逮意味着生吃海鲜,我心里充满期待。当船在海面上停稳,大家一齐向另一艘船上看去,只见那船上两个全副武装的潜水员腾身一跃跳入大海,转瞬间就从海面上消失了踪影。

以前,我曾经有过生吃海鲜的经历。那是1985年的夏天,我在辽宁兴城参加笔会,为黑龙江的一家期刊写小说,期间,主人组织我们到菊花岛游览。刚一登岛,却发现陆星儿不见了,大家大声呼叫她的名字,她从岸边的一块礁石后露出头来,一脸喜气洋洋地说:“你们快来呀,这里有牡蛎,好吃极了!”说完,她又隐身在礁石后面。我们几个赶紧跑了过去,只见她双脚浸在海水中,手里拿着一块石头,在礁石上敲击着,然后从礁石上抠出些什么送进嘴里。我说:“星儿,你怎么这么馋,哪有个女作家的样儿呀!”她笑着说:“你真老土,牡蛎,你们北方人叫海蛎子,老鲜老鲜啦,赶紧下来吧!”大家都曾经是北大荒知青,对于卫生之类的事没有任何讲究,在她的鼓动下,我们也捡了块石头下了水,在浪花拍打的礁石上敲击起来。紧紧附着在礁石上的海蛎子只有花生米大小,能抠出来的肉更是小得可怜,但说实话,那软软的细腻的海蛎子肉真是鲜美,好吃极了。

可惜,陆星儿已经去世多年……

我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,潜水员已经把一网兜刚刚从海底捞出的海鲜送到船上。一大堆湿淋淋的扇贝、鲍鱼、海参、海胆铺在面前,船员剖开一个扇贝,说:“吃吧,保证卫生,吃了不会拉肚!”有人还在犹豫,相信船员的话,更相信眼前的清净的大海,上前接过扇贝,用小塑料勺把粉嫩的肉挖出来,送进嘴里,牙齿轻轻一咬,立刻一股不可言说的鲜美味道在口腔中弥散开来……

獐子岛的夜晚静谧而温馨。岛上的女人们也跳广场舞,却不像城市人那样喧闹疯狂,音乐轻柔,十几二十个妇女在小广场上舞姿曼妙,温馨和谐一如这岛上的一切。

我们顺着起伏曲折的道路随意走去,来到海边的一排房子前。路边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人,便上前搭话。我递上一支烟,和他交谈起来。老人姓杨,今年68岁。他说,他老家是山东蓬莱,到獐子岛已经有八辈人了。他告诉我,现在海里的鱼没有以前多了,打鱼打得太厉害,哪儿海鱼都少了。我问他以前鱼多到什么样?他说,年轻时,我临到海边去钓鱼,让媳妇在锅里烧上水,水开了,我也从海边把鱼拿回来了。我问他现在生活怎么样?老杨说,退休了,拿退休金,孩子们都有工作,一家人生活挺好。我听着他说话,看着不远处海面上闪烁跳动的灯光,心想,如果獐子岛没有走上现在的这条道路,老杨的生活一定会很艰难。

告别老杨,我们又向前走去,来到一家小卖店门口,同行者想买个西瓜吃。中年女店主拿起一个西瓜,却问:“你们是从外边来的吧?今天晚上吃海鲜了吗?”我们说,到獐子岛上来当然吃过海鲜了。女店主把西瓜又放到地上,说:“你们从外边来,又刚吃过海鲜,今天晚上就别吃西瓜了。不是不卖给你们,我是怕你们不习惯,吃西瓜拉肚子。”

我忽然非常感动。獐子岛的人真好,她做的是生意呀,愿买愿卖,合情合理,可她却首先为并不相识的客人着想,而宁愿不挣这马上就要到手的钱。

獐子岛和獐子岛上的人难得!

刘进元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《作家文摘》原社长。著有作品集《乡恋》、《白毛》,话剧剧本《全是北京人》等。